四 普通的误解起于文字
一般人对于传统常有牢不可破的迷信。一句话经过几千年人所公认,我们就觉得它总有几分道理。比如“意内言外”、“意在言先”、“情感思想是实质,语言是形式”、“表现是拿语言来传达已经成就的情感和思想”之类的话,都已经有很久远的历史,现在我们说它是误解,一般人会问:“何以古今中外许多人都不谋而合地陷到这个误解中呢?”
这个问题很重要。许多人误解情感思想和语言的关系,就因为有一个第三者——文字——在中间搅扰。语言是思想和情感进行时,许多生理和心理的变化之一种,不过语言和其他生理和心理的变化有一个重要的差别,它们与情境同生同灭,语言则可以借文字留下痕迹来。文字可独立,一般人便以为语言也可以离开情感思想而独立。其实语言虽用文字记载,却不就是文字。在进化阶段上,语言先起,文字后起。原始民族以及文盲都只有语言而无文字。文字是语言的“符号”(symbol),符号和所指的事物是两件事,彼此可以分离独立。比如“饭桶”两个字音可以用“饭桶”两个汉字代表,也可以用注音符号或罗马字代表。同时,这个符号也可以当作一个人的诨名。从此可知语言和文字的关系是人为的,习惯的,而不是自然的。
有人也许要问:除了惊叹语类和谐声语类之外,语言又何尝不是人意制定、习惯造就的呢?比如“饭桶”两个字音和它所指的实物也并无必然关系。这个实物在各国语言中各有各的名称,便是明证。写下来的符号模样是文字,未写以前口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也还是文字。语言和文字未必有多大差别吧?
这番话大体不错,不过分析起来,也还有毛病。口里说的声音或心里想的符号模样(字形),就其为独立的声音或符号模样而言,还是文字,还不能算是语言。我对于认不得的一句拉丁谚语仍旧可以发音,可以想象字形。它对于我是文字而不是语言。语言是由情感和思想给予意义和生命的文字组织。离开情感和思想,它就失其意义和生命。所以语言所用的文字,就其为文字而言,虽是人意制定,习惯造就的,而语言本身则为自然的,创造的,随情感思想而起伏生灭的。语言虽离不开文字,而文字却可离开语言,比如散在字典中的单字。语言的生命全在情感思想,通常散在字典中的单字都已失去它们在具体情境中所伴着的情感思想,所以没有生命。文字可以借语言而得生命,语言也可以因僵化为文字而失其生命。活文字都嵌在活语言里,死文字是从活语言所宰割下来的破碎残缺的肢体,字典好比一个陈列动植物标本的博物馆。比如“闹”字在字典中是一个死文字,在“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活语言里就变成一个活文字了。再比如你的亲爱者叫做“春”,你呼唤“春”时所伴的情感思想在字典中就找不着。“春”字在你口头是活语言,在字典中只是死文字。
语言对于情感思想是“征候”,文字对于语言只是“记载”。语言可有记载,而情感思想通常无直接的记载。但是情感思想并非不能有直接的记载。留声机蜡片上所留的痕迹,心理实验室中熏烟鼓上所留的痕迹,以及电气反应测验准上所指的度数,都是直接记载情感思想的。文字对于语言的关系其实还没有这些器具所记载的痕迹,对于情感思想之密切,因为同样语言可用不同的文字符号代替,而同样情感思想在上述各器具上所记载的痕迹是不能任意改动的。我们把这类痕迹和情感思想混为一事尚且不可,把文字和语言混为一事,于理更说不通了。
一般人误在把语言和文字混为一事,看见世间先有事物而后有文字称谓,便以为吾人也先有情感思想(事物)而后有语言;看见文字是可离情感思想而独立的,便以为语言也是如此。照这样看法,在未有活人说活话之前,在未有诗文以前,世间就已有一部天生自在的字典。这部字典是一般人所谓“文字”,也就是他们所谓语言。人在说话做诗文时,都是在这部字典里拣字来配合成词句,好比姑娘们在针线盒里拣各色丝线绣花一样。这么一来,情感思想变成一项事,语言变成另一项事,两项事本无必然关系,可以随意凑拢在一起,也可以随意拆散开来了。世间就先有情感思想,而后用本无情感思想的语言来“表现”它们了,情感思想便变成实质,而语言配合的模样就变成形式了。他们不知道,语言的实质就是情感思想的实质,语言的形式也就是情感思想的形式,情感思想和语言本是平行一致的,并无先后内外的关系。如果他们肯细心分析,就会知道这是很明白的道理。
五 “诗意”、“寻思”与修改
反对者问:我们读第一流作品时,常觉作者“先得我心”,他所说的话都是自己心里所想说而说不出的。我们也常有“诗意”,因为没有做诗的训练和技巧,有话说不出,所以不能做诗,这不是证明情感思想和语言是两件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