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篇《说符》,指出世间万物看似纷纭复杂、乱无头绪,但其背后却往往暗藏着某种可循的规律。“符”有“符信”、“符验”之意,可以通过对“符”的解说分析,对暗藏的规律加以洞察体悟。如张湛在该篇题注中所言:“夫事故无方,倚伏相推,言而验之者,摄乎变通之会。”当然,这种“符验”只有圣人才能准确地加以把握体察。《说符》篇第一则寓言,列子学持后之道,关尹谓之曰:“慎尔言,将有和之;慎尔行,将有随之。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后则“列子学射”的寓言亦云圣人能够“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然道术精微难察,世人往往不解。列子穷困而拒子阳之食,其妻拊心质问,列子一语道破,“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不久子阳果然死于民乱。宋有行仁义之家,父子先后失明,而孔子仍以为吉兆,后父子因疾幸免于战乱,不久又自动复明。此类寓言,于篇中不胜枚举。
纵观《列子》全书,虽系晚出,却不能因此抹煞其文学价值。刘勰《文心雕龙·诸子》称:“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柳宗元《辨列子》谓:“其文辞类庄子,而尤质厚,少伪作,好文者可废耶?”陈景元《列子冲虚至德真经释文序》赞《列子》曰:“辞旨纵横,若木叶干壳,乘风东西,飘飖乎天地之间,无所不至。”高守元《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序》对《列子》亦推崇备至:“《庄》、《列》二书羽翼老氏,犹孔门之有颜孟。微言妙理启迪后人,使黄帝之道粲然复见,功不在颜孟之下。”陈三立《读列子》说:“吾读《列子》,恣睢诞肆过庄周;然其词隽,其于义也狭,非庄子伦比。”钱锺书对《列子》的文采评价亦颇高:“列之文词逊庄之奇肆飘忽,名理逊庄之精微深密,而寓言之工于叙事,娓娓井井,有伦有序,自具一日之长。即或意出挦扯,每复语工熔铸。……能赝作《列子》者,其手笔驾曹、徐而超嵇、陆,论文于建安、义熙之间,得不以斯人为巨擘哉?”(《管锥编·列子张湛注九则》)
历代论家往往将《列子》与《庄子》并称,或抑或扬,偏好不同。其实《列子》、《庄子》二书各有轩轾:《庄子》汪洋恣肆,辨理精深,“逍遥”、“齐物”等命题足以惠泽千秋;而《列子》在理论上虽然建树不多,但其寓言语工句琢而意味深长。《列子》中有许多寓言同于《庄子》,如“列姑射山神人”、“周宣王之牧正”、“津人操舟若神”等,但相比之下,《列子》之文情节更加完整,论述也更为充分,当是伪作者在庄子原文基础上踵事增华而成。《庄子》擅长造境,恢奇壮阔,如梦似幻。《列子》寓言固然少了几分诗意,却更长于叙事,恰如洪迈所言“《列子》书事简劲宏妙,多出《庄子》之右”(《容斋续笔》卷十二)。《列子》常将说理与叙事融为一体,如“纪昌学射”先言学射之法,所谓“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后纪昌欲弑师以为天下第一,师徒比试不分高下,遂相泣而拜请为父子。此则寓言在结构上开端、发展、高潮、终结四个阶段十分完整,人物形象初备,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颇有小说家笔法。“来丹复仇”自来丹为父报仇引入,再言其求孔周之剑,遂由孔周描述了三把宝剑各自的绝妙之处,而当读者以为来丹复仇即将得手之际,却又揭露此等绝世宝剑本不能杀人。故事一波三折,神乎其神,且结局出乎意料,从而使“物之至精者亦无伤”(张湛注)的道理不言而自见。《说符》篇中白公胜虑乱,贯颐流血,足踬株坎,头抵植木而不自知,宛如《世说新语》中的故事一般,短小精悍却又耐人寻味。《列子》寓言不但继承了先秦寓言善于说理的长处,在叙事上更胜一筹,诸多篇目有小说化的倾向,置之魏晋志人志怪小说中亦是淄渑难辨。
今本《列子》最早的注本是东晋张湛《列子注》,唐卢重玄《列子注》和宋林希逸《列子口义》也各有千秋。今人注本可供参考的有杨伯峻《列子集释》和严北溟、严捷《列子译注》,其中杨伯峻《列子集释》汇集张湛、卢重玄、陈景元等人的注解及释文,并在附录中辑录了历代有价值的序论和辨伪文字,校勘之精当、训释之准确、资料之详尽,堪称《列子》注本集大成者,无论是初学者还是专业研究者,必当读之。
本次注释以中华书局1979年版新编诸子集成所收杨伯峻《列子集释》为底本,并吸收借鉴了古人与今人的研究成果,识浅智薄,愿就正于方家。
叶蓓卿
2015年10月
目录
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