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符救赵的计策,大概是侯生提出,而由如姬完成的。侯生用窃取兵符的计策教信陵君,如姬为了信陵君从魏王卧室内窃取兵符,这就是他们二人也只知道有信陵君,却不知道有魏王。我认为信陵君为自己打算,不如用唇亡齿寒的情势激切地向魏王进谏,如果魏王不听,就用他准备与秦军拼命而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一定会醒悟的。侯生为信陵君打算,不如面见魏王劝说他救援赵国,如果魏王不听,就用他准备为信陵君而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定会醒悟的。如姬有心想报答信陵君的大恩,不如趁魏王空暇日夜劝说他救援赵国,如果魏王不听,就用她准备为信陵君而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定会醒悟的。这样,信陵君就不会对不起魏国,也不会对不起赵国,侯生和如姬二人就不会对不起魏王,也不会对不起信陵君。为什么不使用这种计策呢?因为信陵君只知道有婚姻关系的赵国,不知道有魏王。内部的宠姬,外部的邻国,地位卑下的夷门看门人,又都是只知道有信陵君,却不知道有魏王。那么这样魏国只有一个孤立的国君罢了。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39,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40,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瘤久矣40。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穰(ránɡ)侯:即魏冉,秦昭襄王母宣太后之弟。曾任秦国将军、相国等职,手握秦国军政大权。
虞卿:战国时游说之士。赵孝成王时曾任赵相,但他为了帮助朋友脱险,抛弃相印,与朋友一齐逃走。
赘(zhuì)瘤:多余的瘤子。
唉!自从世道衰落以来,人们都习惯于背离公道为私党卖命的行为,而忘掉了坚守节操奉行公事的准则。有权重的宰相却没有威严的君主,有个人的仇恨却没有正义的公愤。就像秦国人只知道有穰侯,而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有平民百姓的朋友,而不知道有赵王。大概君主就像多余的瘤子一样已经很久了。由此说来,信陵君的罪过,确实不完全在于窃取不窃取兵符。如果他是为了魏国,为了六国,纵然窃取了兵符也是可以的;而如果他只是为了赵国,为了一个姻亲,纵然是向魏王求取兵符,并且正当地得到了它,也是有罪的。
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40?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40,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瘤也。
安得:哪里能。
履霜之渐:《周易·渐》曰:“履霜坚冰至。”意思是踩到霜,就知道严冬要来了。
虽然如此,魏王也不能说是没有罪责的。兵符藏在他的卧室之内,信陵君又怎么能窃取呢?信陵君不顾忌魏王,而直接向如姬请求,是因为他一向就窥察到了魏王的疏忽;如姬不顾忌魏王,而敢于窃取兵符,是因为她一向倚仗魏王对自己的宠爱。木头朽烂了就会有蛀虫孳生啊。古时候君主在上面掌握大权,朝廷内外没有人敢不恭敬。这样那么信陵君怎么能在赵国建立起私人的交情?赵国怎么能私下向信陵君请求救援?如姬怎么能对信陵君感恩戴德?信陵君怎么能利用自己对如姬有恩而要求她来帮助?脚踏寒霜就知道严冬的到来,哪里是一朝一夕啊!由此说来,不仅众人不知道有魏王,魏王自己也把自己当作多余的瘤子了。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40,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葬原仲:原仲,陈国大夫。他死后,旧友季友私自到陈国将他埋葬。孔子认为这是结党营私的表现。翚(huī)帅师:翚,即羽父,鲁国大夫。宋国等伐郑,也让鲁国出兵,鲁隐公不答应,翚执意请求,带兵而去。孔子认为这是目无君主的行为。
所以信陵君可以作为臣子培植私人党羽的鉴戒,魏王可以作为君王丢失权力的鉴戒。《春秋》曾记载了季友私葬原仲和公子翚强迫隐公出师这两件事,唉!圣人考虑问题是多么深远啊!
宗臣